第八十九个琴键

第八十九个琴键

“你啊,成天就知道抱着你那破琴弹两下,你看看,外面的那些同学,你能不能和他们一样,出去玩玩,踢足球,打篮球,不好吗?”

我正摆弄我家那架已经不能再老的钢琴时,我妈进来数落了我一顿。

“妈,您不懂,这钢琴,演奏自有它演奏的乐趣,但修理钢琴,尤其是调音的过程,您不觉得,就像在追求理想吗?”

“死哲理滚一边,你娘我听不懂。”

“况且钢琴上有88个琴键,每一个都能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,您不觉得有意思吗?不觉得奇妙吗?”

我把头慢吞吞地转过去看着我妈,看见她手里拿着一串车钥匙,脸上还阴晴不定,不知道我又怎么触了霉头。

“也不知道你随谁,唉,就随你舅舅,你也没那材料。”妈妈摇摇头,“我还有事,出去一趟,你记得做你功课。”

“舅舅,我还有个舅舅?”我疑惑地抬起头,发现大忙人已经走了,于是我自顾自地继续修理钢琴。

对于从未谋面的舅舅,我并没有多想,可能我就是这样不喜欢思考的人吧。

我从小失了父亲,他是在我出生后四个月失联的,所以是我妈妈一手把我带大。

十七年过去了,这件事一直是我面对母亲时不能提及的。听邻居街坊们的闲言碎语,我也大概了解了一些事——我的妈妈是从娘家里逃出来的。除此之外,我对自己的籍贯认知,便停留在这座孤独的小城市里,十几年来从未改变。

不得不提的是,我与这架老钢琴,也是颇有缘分。

十岁那年是我第一次接触它,我在和我的朋友们玩捉迷藏时,无意间在我家地下室发现了这架老钢琴,那是我父亲之前留下的。

它优美的外线条,和独特的外形,无不吸引着我。

我问妈妈那是什么,妈妈告诉我,那是架钢琴,能发出美妙的音乐,但现在不能了。我幼小的心灵里,便种下了黑白的种子。

我一定要学会它,尽管我并没有考虑它有多难,因为我不是一个喜欢思考的人。

我七年来边学边调试,现在也已经有了一定水平,在学校周围还是很有名气的。可能也是继承了,别人嘴中,我那天才音乐家的父亲的天赋。

这是2010年的夏天,我第一次尝试弹出老钢琴的声音,当我按下琴键,这架钢琴像是里面住了矮人,用锯子锯木头一样的铁锈与木屑摩擦的声音。

妈妈戏谑地看着我,“你弹得是什么?”

“鸟之诗,”我头也不抬,检查哪里出了问题,“从琴里捡出来的手抄谱,好像是原创。”

“还鸟之诗,鸟拉屎还差不多。”妈妈就这样走了,等她走远,我翻开那琴谱,上面歪歪扭扭的音符,就好像我弹出来的音色。

不过我还是注意到了不一样的地方,并因此知道了我的父亲的身份。那是琴谱的最后一页,最后一个音符,是我从来没有在教导书上见过的符号。

我猜测,那是父亲的签名。

他是个音乐界的天才。

虽然我这次复弹失败了,没关系,我才17岁,有大把时间练习。

我也请过专门人员来修理调试,不过他们给出的只有收购的价格,不值一架新钢琴的二分之一,简直是当作破铜烂铁。但我还是想修复它,哪怕里面已经锈迹斑斑,哪怕音调尽失。

追随父亲的步伐,19岁那年我背着妈妈参加了艺考,凭借出色表现,我考到了梦寐以求的院校,也成功在大范围爆火,我被冠于新天才,小音乐家的称号。

其实我不需要这些称号,我只想继续学弹琴,然后有一天把那老钢琴修好,把那首谱子完美地演奏一次。

我总觉得那是父亲留给我的什么东西。

于是我离开了生活19年的孤独的家乡,临行前妈妈告诉我,爸爸离开时的情景,和我简直一模一样,她不停地留着眼泪。我告诉她我还会回家看她,不会抛下她在这孤独里孤独着。

妈妈最后一次把我拉到老钢琴旁边,告诉我,这架钢琴是我爸爸失联留下的最后的东西。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,所以并没有很惊讶。但,妈妈第一次告诉我,她的故事。

我的舅舅,比我大14岁,比妈妈小12岁,姥姥老来得子,自然是对舅舅偏爱有加。妈妈对他也很疼爱,在读完中学后,妈妈开始打工供舅舅上学。

可是不尽人意,舅舅的功课简直烂出天际,老师们告诉妈妈,舅舅的成绩,不支持他再上学去了。

这时,那时还未结婚的爸爸告诉妈妈,舅舅有学钢琴的天赋。可是由于爸爸混迹钢琴界这么多年,却仍是这样一副落魄的样子,姥姥说什么都不愿意让舅舅去和爸爸学琴。

于是后来就有了妈妈带着年轻的舅舅离开了老家的故事。那架老钢琴,是妈妈当时买下来的,那首谱子,是爸爸写的,而最终演奏是舅舅上台。

爸爸妈妈为了年轻气盛的舅舅,两人操心铺满了前行的路。但突如其来的症状,结束了舅舅美好的生涯。

“舅舅是什么病?”我好奇地问。

妈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,而我后来也会知道为什么。

其实前期的时候如果及时接受治疗,舅舅不会变得那么严重,但当时的舅舅,对钢琴的热爱,已经变成了一种痴迷,甚至是疯狂。结果就是,舅舅的病威胁到了生命,父亲也在某天外出时,留下了遗书。

舅舅转院治疗时,他曾劝说妈妈,带着孩子回老家,至少现在学习有出路。

妈妈拒绝了他,她没办法再面对家乡的亲人们,也没办法让我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生活。她想让我,健康地活着,无论身体,还是心灵。

她原本想处理一切和音乐有关的东西,但那架钢琴却始终没有处理,她说因为卖了太亏,我不这么认为。

她知道我的脾气,所以当我告诉她我学的是钢琴时,她并没有因此勒令我退出这个使她无数次绝望的领域,反而支持我走下去。她明白,无论是爸爸,舅舅或是我都是执着的人,会为了爱的事不断追求。痛与其看到我痛苦地生存,不如让我轰轰烈烈地活着,就像钢琴,只要可以发声,就是它本身最好的音色,无所谓什么柔和细腻。


在那以后母亲就很少再回老家去,那些年的往事也成为妈妈心里的痛。

但,好景不长,二零一五年的四月,就在春暖花开的时候,我确诊了帕金森综合征。

那时我才明白,能让一个热爱演奏的人失去对演奏的热爱,这病魔是多么可怕。我的爸爸,我的舅舅,原来他们都经历了这样的折磨。

那时的我正参加一场宴会,我的朋友告诉我,我有些异常,去医院查出来,竟然这么严重。

它给我整个人生几乎判了死刑。

正值当年的22岁,我还没有开始我的巡演便已结束,在那之后的五年,我进行了无数次治疗,无数次的尝试,却没有办法再弹奏出一首完整的乐曲。每次手刚刚落到琴键上,便止不住的颤抖,而眼泪便止不住的流。

这是一种让人连自我了解都无法做到的病。


最严重的那段时间,我一边和母亲写信,一边在做恢复,一度想过自我了解,但逐渐好转的生活,让我打消了念头。

在疗养院我认识了我的爱人,她曾经是我的粉丝,在这里做护士。

她说她和我是同乡,还认识我的妈妈,一聊下去,发现我们还是邻居,真是巧之又巧的事,

在那天的信里,我开心地颤抖地写下这些事,我想告诉她我可能等到了值得等的人,我第一次动了恋爱的念头。

我才发现,原来没有钢琴,对生活的热爱也可以有所寄托。


但妈妈没有给我回信。

妈妈说过,她不习惯用智能机,所以她病重这件事一直没告诉我,当我赶回家时,推开门,只看见一白发满头的老人抹着眼泪,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,面部没有血气,没有表情,好像一整块木头,只有手上有老茧,看得出来曾经也饱经风霜。

“舅舅。”

我颤抖的手握住了他的布满茧子的,形如枯槁一般的手。

舅舅,他是我的舅舅,那些是我未来的下场,令我胆寒,我以后会和他一样。

母亲下葬后,舅舅只留下了一封信,他告诉我是母亲的遗物,随后便离去,消失在人群里。

我以后,难道会像他一样,成为人海里一块没有生机的木头吗?可是舅舅曾经也是出人头地的天才啊。

我颤颤巍巍地打开母亲的信,读到一半便泪水止不住往下流,慢慢看完了三页纸,

信中妈妈没有责怪我,她只是夸我,夸我比我爸爸和舅舅更听话,及时地治疗,她很心疼我,因为她明知道我有大概率得病,但她没有阻拦我追求梦想,她是最痛苦的知情者,而我是无知的承受痛苦的人。

但或许这样才是追求的意义呢,哪怕最后我身败名裂,我也决不愿意成为那众多琴键里随便的哪一个。

我生来,就是为了那首乐曲而生。

那首鸟之诗,那第八十九个音符。


当我再坐到那架老钢琴旁边,用手抚摸着它,我的爱人想搀扶着我,我摆摆手拒绝了她。

那年我只有四个月大,父亲离开家门,临走前留下了遗作鸟之诗。十岁那年我重新谱写了它,放在这里,妈妈就这样静静地守候两代人的交替,可病魔要毁了这两代人的心血。

凭什么,病会毁了我,毁了这梦。


“妈,您不懂,这钢琴,演奏自有它演奏的乐趣,但修理钢琴,尤其是调音的过程,您不觉得,就像在追求理想吗?”

“死哲理滚一边…”


我突然失声地笑,坐到钢琴前,把挡板猛的掀开,用力太大,我差一点一起翻过去。我抚摸着琴键,我不愿意成为琴键上八十八分之一,茫茫人海中的任意一个。所以我愿意,为此再次演奏我的篇章。

我说了,我不是喜欢思考的人,所以我想起什么就弹奏什么。

我用颤抖的双手奏起我第一次弹钢琴时学会的歌,那也是送给我妈妈听的鸟之诗。

尽管这钢琴的音色听起来像锯木一样,尽管我中间某一部分完全弹跑了调,但我还是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。

我的激情,就在乐曲结束的最后一个音符里,那父亲的遗作,我可以用余生的热爱完成。对妈妈的爱,对过去,所有所有我热爱的,我都献上这首残缺不全而又完完整整的鸟之诗。

钢琴最后的琴键,是我的一厢情愿与轰轰烈烈,那是最独特的第八十九个。

concong